《醒时作梦》
tags
无垠的梦,算是他这一生最后安宁的时光,他有些不愿意醒。没闻到妻子身上的香味,没听到孩子的哭闹声,他不愿意醒。他给孩子起了个贱名,说是好养活,等成年了再想个好名字,只是这么大孩子了,还总要他抱,总是找些麻烦给他。要是这会儿没找过来,他也懒得主动去找麻烦,但是应澄澄不在,他倒是愿意再眯会儿,闭着眼睛等她来闹他。
他等了很久,梦也很久,久到他有些不耐烦,脸上火烧的疼,身体也变得麻木起来,他总觉得眼前这么黑,还算是在晚上,但是气味不对劲。干草的气味,泥土的气味,秋天干结的头发贴在嘴唇上,吐也吐不出去,那不是他的家,他醒过来。
说是醒来,他也觉得这是在梦里,梦里有火在烧,烧得他胸口都痛了,站也站不住,面前的木制门廊发出嘎吱的脆响。在冬天的时候,他和应澄澄就喜欢在院子里点个火堆,往里面添柴,柴火烧起来噼里啪啦的,实在是悦耳,暖烘烘的火光会把她的脸照得红润,一头长发也像是明艳的太阳。他们在这个时候会备点东西来烤着吃,用几根硬木搭起烧烤架,再削几根竹签,串着肉——大部分是当日打猎来的,但冬天猎物也少,所以基本上是从师父的仓库里偷出来的。肉干烤起来也好吃,只是吃了嘴巴有些发紧,一来二去倒吃出了经验——肉干切薄点,撒上点盐巴,烤好就是一片透明似的,咬上去都一声脆响的肉。偶尔有烤焦的,他们就拿油纸包起来,送到沈言知的房间里,蹑手蹑脚的,要是被发现了,就说好心好意送来孝敬师父。到了第二天,两个人嘴里都被塞满烤焦的肉片,嘴巴都干了,呸呸两声坐起来。
木柴烧断的时候有特殊的声音,他在有应澄澄的冬天听习惯了。但现在那样的声音来得太猛烈,四面八方,把梅长清罩住了,把应澄澄也罩住了,成了一只巨大的手。那只手捏起人如捏起一只虫蚁,它草草将两人分开,火舌在空中一扬,悠悠闲闲,将应澄澄的头发烧化了,烈得和太阳一样,连同应澄澄的脸也烧化了。
梅长清惊叫了起来。
他醒了,总算是醒了,浑身上下骨痛如削,就像从未从那场大火里醒来一样,大约这一生都不会醒来。
他慌乱去摸,喊着澄澄、澄澄,摸到的却是丝毫不熟悉的女人粗糙的手。他愣住了,极力抛在身后的记忆一股脑涌上来,他的嘴唇颤抖起来,死皮扎得嘴唇生疼。他的嘴角还留着苦味,但唇上显然是被擦干净了。这里没有危险,没有靠近的火舌或是刀剑,他胸口起伏着,如雷鸣的心跳逐渐安静下来。
:喝水吗?
梅长清任由着女人将他紧握的手打开,他的指甲已经划破女人的掌心,留下一条血痕来,但她没有责怪,只是在他掌心写了这样的字。
他摇头。
:哪里不舒服?
又是一个问句,女人在问他,他也明白,这是个哑女,家境贫困,连好的床都没有,躺在上面骨头都被磨平。但有时候善意总会出现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,和发出的芽,或者一抔湿土,好让他不至于死在外面,还能见到刚才还躺在他怀里的应澄澄。
“澄澄……我的妻子呢?”梅长清开口,声音沙哑,他当然想问自己为什么在这里,但是应澄澄不在这,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?沈言知总笑他,小夫妻分开不过半日之久,他一回家,第一句话总是:“澄澄呢?”
他压下脾气,虽然此时他几乎是很想抓着那女人的手,从她嘴里挤出妻子的去向。但他听到了女人口中生锈了一样的、带着苦味的啊啊声,那像极了用腐木包裹却没能修缮的旧马车。他把头低了下去,咬着牙,以好好辨认清楚写在自己手心的字。
不过女人没有写字,那双粗糙的手有片刻离开了他,又端着一碗冰凉的水回来。这杯水轻轻浇灭了他心中的火,好让他得到片刻的喘息,但这没有什么用处,应澄澄不在这里。女人接过了他抿了一口的水,又重新在他手心写字。
:你晕过去了,受伤,我遇到你。
:你睡了好几天。
这是个温柔的女人,她本可以说她“捡到”梅长清的,但她说“遇到”,轻飘飘的,像一朵蒲公英落在另一朵蒲公英生根的水塘里一样,像桑寄生攀附在墙壁上,偶尔遇到了一只壁虎,他点了点头。喝了水,也总算能好好说话,只是他的脑中雾蒙蒙的,似乎是忘掉了什么。
倒在城外不重要,受伤不重要,为什么受伤不重要,现在在哪都不重要。明明昨天他还在烧饼摊子前徘徊,等着远处的应澄澄拿着捕鼠笼跑过来,好回家捉弄一下昨天罚他们扎了一天马步的师父。他昨天年纪还那么小,应澄澄也那么小,她的头发扎起来还不过肩,不过是刚有了孩子不久,他的哥哥又去哪里了?梅长清开始不知道从哪里问起。
大约是受了伤之后,人总会忘记很多事情吧。
他斟酌了半会儿才开口,这回的语气像是变成了一种确认一样:“她在这里吗?”
:她在这。
哑女在他的手心写着,最后一个字还没写完,梅长清就猛地翻身坐起。在脚触到地的那一刻,钻心的痛苦从他的脚底袭来。某些东西曾经从他的身体里流过,某些东西曾经从他的生命中流走,他的眼睛睁得很大,刺痛几乎要让眼角迸出鲜血来。
“她在哪?带我去?她在哪?”
他问,沙哑着嗓音,像死前呼唤着伴侣的鹧鸪。哑女费了好大力气才抓稳他的手心,她的手指动得很快,梅长清一时没懂她写了什么,只在笔画的横竖之中,硬生生拼出一个“死”字来。
她不会死,她怎么会死?梅长清觉得一定是他想错了,毕竟他看不清,一定是认错了字,于是他说:“再说一遍。”
“写。”他更正到。
那个“死”字更明显了,一笔一画刻进他的掌心。
梅长清的嘴唇颤抖着,张开、合上、张开、合上,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,找不回语言了,只是这样不停张合着嘴,足足四五分钟,像线团一样绕在他胸口的话语终于找到了领头的音节,几乎是绝望一样倾吐出来:“不……不可能!澄澄她,不可能死……她不会死的。”
说完,他又呆住了,床上单薄的床单下,木板将他的大腿掐出一块印子来,他颤颤巍巍站起身。比起脚踩住地面的踏实的感觉,率先到来的是眼前模糊的红色血雾和耳朵里传来的尖锐的嗡鸣,他第一次知道,原来瞎了之后并非是一片漆黑,他能看见细微的色彩,只是他还没看见光,他依旧在昏暗的房间里,摔倒在冰冷的地面,眼前是黑色的,黑色蒙上了一层血雾,他知道那是他眼中泛滥的、破碎的血管留下的残骸,这一层血雾终于是要陪他一生了。
他手脚并用地站起来,但又只好四处摸着、走着,哑女没来扶他。梅长清腿脚僵硬,直到摸到了桌子的边缘才靠过去,可脚下的凳子却绊了他一跤,砰一声响,他的手肘支在了桌面上。耳朵的嗡鸣更加严重了,连他自己都没办法听清楚嘴里说了什么。
“在哪,澄澄、在哪?”他问着,抬起一只手又茫然地去摸,他长发散乱着,实在狼狈。直到他的手再一次被抓住,他猛地惊醒,“澄澄!”
但那双手是那样的粗糙,残忍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又写着字,一如判官的笔尖,哑女尽量写得慢一些,好让他能理解。
:后院。
他回味了很久,身体停止了颤抖,只是僵直着,一点点把掌心的笔画拼凑起来。在哑女眼中,他的样子不太好看,虽说她一双巧手早已经把梅长清脸上、身上的血迹擦得干净,但发上不好打理,现在还粘着很多,一块一块的、一缕一缕的,数不清。他的样子几乎是癫狂,那张脸确实好看,好看到城中都难找出第二个,但双眼却睁大得不像话,眼球上布满着血丝,没有任何的光彩,直至看着前面,努力缩着痛苦,似乎是在徒劳地寻找着什么一样,看起来不似人样,反而是从地府爬上来的恶鬼。
过了好一会儿,梅长清又开口了:“在那儿,她会冷的。”
澄澄怕冷,跟他出城的时候衣服穿得少,贴在身上一片一片的,黏糊糊的,做饭弄脏了还没来得及洗。她在哪洗衣服?在哪添衣服?衣柜还在家里呢,这种天气,转凉了,她怎么能受这种苦。梅长清这么想,接着脸上的表情缓和起来,半边脸依旧是不断抽搐着,但另一边的嘴角已经微微翘起来,他说话的语气也是轻柔的。
“带我去找她,拜托你。”他伸直的手臂弯曲下来,手搭在哑女的手上,慢慢把身子撑起来。
他看不见光,再也看不见了。
女人的手成了他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,他怕自己沉下去,怕再也无法登上停靠在岸边的船,每走一步时,脚底都往上涌起一阵刺痛。但回忆总是逃避他,欺骗他,他想不起来这是为什么,是被谁抽了筋骨,是受伤,还是中毒?他想着,但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问了,如果他伤成这样还活了下来,应澄澄应该是被保护得好好的。
女人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,在他肩头拍了拍。
应澄澄就在这儿了,他知道她的意思。只是为什么应澄澄没有抱他,没有叫他的名字?她也昏倒了吗?梅长清慢慢蹲下身子,小心翼翼去摸,和刚才漫无头绪的触碰不同,他的动作是轻柔的,生怕弄疼了他的爱人。
他摸到了应澄澄的脸,摸到她俏皮的,翘起的鼻尖,她柔软的嘴唇。她身上好冷,到处都很冷,梅长清想,将那躯体慢慢抱进怀中。梅长清的体温也很冷,像是刚生了一场大病——是的,一定是生病了,是他不好,把病传给了澄澄,澄澄的身体不如他好,才没有醒过来,还在睡着。他安心了一些,自己生了病,瞎了、聋了,浑身都疼,那澄澄呢,多睡一会儿,总会好起来的。
“谢谢你。”梅长清说。
:你得吃点东西。哑女在他的手背敲了敲,又写下这点。
他确实是得吃点东西,多吃点,身体就会暖和,澄澄也就不冷了。
“谢谢你。”梅长清又重复了一遍,咽下喉咙里的血,“等澄澄暖和点,她在做梦。”
应澄澄的身体僵硬,抱着都有些费劲,梅长清觉得她在做梦才这么紧张的。哑女愣了一下,她的耳目清明,见过许许多多失了爱人的鸳鸯,城外到处都是,她时常能看见。这世间不太平,大大小小的战火燃烧在荒野和街巷,梅长清也是个可怜人,只是恰好被她捡到,应澄澄也是个可怜人,她的手臂上带着青紫色,指甲发黑,嘴唇也冰冷了,长发枯槁,眼皮上布满了斑驳发硬的血丝。
或许幸好是瞎了,幸好吗?这样还能记住妻子最后的模样,如果换成应澄澄,她会因此感到哪怕一点点欣慰吗?她恶毒地想。
女人把尸体清理了一番,好让那些污秽的东西不再阻挡她踏上黄泉的路途,麻布做成的衣服穿在身上算不上舒适,但对尸体来说已经足够了。她来到这里的时候,应澄澄的身子还有些温度,女人咬着牙擦拭着她的身体,体温流失的过程最为恐怖,这种体验没人想遇到第二次的。
梅长清没说,也不敢去挑剔,他隐约是明白的,这一家很穷,善良的女人已经愿意拿出一件干净的衣服来,但要是再问她要一件好穿的,像是辜负了一份善意,但若是不要,又好像应澄澄是真的死了。他说不出口,只感觉在他身后的目光慢慢远去,才劫后余生地长舒一口气,再一次沉入应澄澄的梦里。
他在后院呆了七天,睡了七天。哑女给他端来粥,她一字字告诉梅长清,他中了毒,这会儿什么都不要吃,只喝粥就好。调养几日,身子不要受了冻,以后还能练功。他想问,那澄澄呢?但他没问,哑女也没说,她很清楚,有些人得靠点什么念想活下去,不好轻易戳破他的梦,她已经戳了一次,但泡泡没有破,便不能再戳,否则得疯了,或许现在也疯了。哑女放下粥就走,入了夜,就拿被褥来。他感激,又顾不上感激,脑中想的是哑女的那句以后还能练功,练功又有什么用?他连这点恩情都还不完了。
喝粥的时候,梅长清的手也在抖,这几日,应澄澄的嘴唇越来越软了,身子也没那么僵硬,大约是不做噩梦了吧。但是他的澄澄越来越陷下去,全身都没力气,放在以前,梅长清都遭不住她一拳的,现在怎么这样安静了。梅长清舀一勺粥送到应澄澄的唇边,她没喝,梅长清想喂进去,终于还是放弃了,他开始想,再喂进去的话,会烂得更快吧。
在这一念想钻进他的脑中时,他不可抑制地大哭起来。澄澄的身体和水一样,现在用力碰一下,皮肤都要破了。昨天澄澄的手指动了,是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,早晨澄澄说话了,是吐出了一口气,他从未在澄澄身上闻过这样的味道。他哭完,又端起那碗粥,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吞,像是吞着应澄澄的血肉,吞着应澄澄的筋骨,好似应澄澄的魂就拌在这碗粥里头。他把粥喝完了,身子暖了起来。
人活着,就得吃饭,不吃饭,也就死了。沈言知曾这样说过,说完,就拿走了面前的吃食,把拿绝食当手段的梅长清一人留在柴房,他饿了几日,不再敢不吃饭了。这回也是,人活着,就得吃饭,不吃饭,也就死了。
他终于放下应澄澄,双腿都失去知觉,一步步往屋里走去。
“拜托你。”他开口,嗓子也哑了。接着他听到一声沉闷的响,那是烛台,哑女点了火,手指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敲了一下,他伸出手。
:吃完了?
“吃完了。”
哑女在他手心画了个笑脸。
:吃完了就能活下去。
“有事要拜托你。”梅长清说,从他的腰上解下一块玉来,“拿这个去城里买口棺材,买些笔墨,剩下的,算作给你的报答。”
哑女点了点他的手背,但没写字,她在看他。她看着那张脏兮兮的脸,还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,那股味道他自己是闻不到的,不过今后也不再闻到了吧,他得告别了。哑女这么看着,他也没继续说。人是得有时间喘息的,不能总要别人照顾他这个瞎子,他得找到自己的地方去,没找到,就回曾经的地方去。
沈言知收到信的时候正在义庄,义庄顶上飘的白绫绕得他心烦,地上处处散落着纸钱。他将地上裹尸的布一条条掀开看,这几日,他看了太多死人的脸,心里的石头抬得越来越高。他是走投无路才到这里来的,如果两个徒弟已经死了,至少能在这里看到尸体,那也是好事。如果活着,那就最好,他还是信落叶归根,否则生生世世都要不得安宁。他收到信,送信的小厮在秋后依旧是满头大汗,光着膀子,头上系了布巾,大约是一刻不停送回来的,马累了,人也累,送到信的时候,小厮就在义庄门口靠着信箱睡过去。沈言知喊他去家中睡,叫他好心人。
等小厮睡醒,才一五一十将事情告诉他。他是在城郊的一处临水岸小茅房里头找到的梅长清。
哑女当了玉,买棺材笔墨花不了多少钱。剩下的,只买了些吃穿用,全给梅长清了,磨了新的刀,买了好一套干净的行头,也为应澄澄挑了件棉的衣裳,待她去了那头,穿着也舒服。梅长清不知如何报答,只能干巴巴地连连道谢,人也没成废人,手脚还能动,虽说眼睛耳朵都没法用了,脸上还时时抽搐,但做些活的力气还是有。等小厮从他手里接过信件的时候,他已经能好好走路了,从脚底来钻心的疼好了大半,只是日日还得喝药,吐出带着毒的瘀血来。
:等你好了,来见我。
哑女在他手心写着,用这句话绑着梅长清,附上这几日来的恩情,要他不死,要他受折磨,直到约定完成、恩情还清。这实在是有些残忍,但哑女见过的人不少,城里打了架受了伤的,无名无姓的人,也来找她治疗,她知道怎么吊着一个人的命。梅长清只得答应了,除了答应也没其他好说。只要这么应下来,每一回头痛欲裂时,把短匕对准胸口都无法刺下去。越是这样,他就越想澄澄。
应澄澄,你只能在下面等上一段日子,我就来见你了。日日夜夜,他这样想着,再去梦中受折磨。
等沈言知来到那小屋前,梅长清正在后院搬着柴火,脸色不那么青了,余下的毒都要完全吐出来,已经像个人样。偏偏院子里那口棺材实在是扎眼,横在那儿,像台风天后倒下的道标,应澄澄是真的死了,但在这里,又是比在义庄好上不少。只是这时他停下了脚步,实在是不愿靠近了,手中的信纸起了皱,他翻来覆去看,看了很多遍。他这个没出息的倒霉徒弟,终还是想着要靠着自己这个师父的。
他看梅长清把最后一捆柴放下,摸索着去洗了手,才往前走些,轻轻唤了他的名字:“长清。”
梅长清听不见,没有反应,他是真的聋了。
好在哑女看见,对着沈言知笔画一阵。他才想起信里写的“我耳目都不好用了”是什么意思。沈言知从马上下来,轻轻点了一下梅长清的肩膀,梅长清是察觉到什么危险似的,猛地后退几步,要去摸那把刀,却只顾着乱砍,没什么章法,只是几下,便被沈言知抓着手了。
沈言知让他去摸,他的胡子,他的脸,他脸上的布条。
“师父。”梅长清的声音颤抖起来。
沈言知有很多话想说。但怪他也好,怨他也好,或是说些久别重逢的,都已经没什么意义。他看到的梅长清,在一瞬间眼眶就红了。中了毒还没好全,眼睛本就是布满血丝的,这下一点神采都没有,只是呆呆地往他那边看去,瞳孔毫无用处地收缩着,仿佛这样就能看清点什么一样。但还能收缩,便还是好事,若是今后治疗一下,没准还能看清点什么,多多少少能弥补一些。沈言知想着,有些心不在焉。
这几日来梅长清都没什么表情,不笑也不哭,天好的时候,哑女拉着他到院子里坐,院子挺大,中央是石凳和石桌,还有地方放下那口棺材。他们坐下,就像是应澄澄还在身边,哑女就为他看脸。耳目都要等毒吐完了才好治,否则只会落更大的病根,但脸是可以先治一下了。哑女拿小小的药杵将草药捣烂,成黑糊糊的一团,掺了水,睡前涂一次,日中涂一次。梅长清很听话,这会儿尤其安静,草药涂上去,脸就火辣辣疼,有感觉那就是还能好。
好了,也只好了一半,这让他现在抱着沈言知哭时,脸上的表情还不好控制,一会儿哭、一会儿笑,眼泪却是大把大把地往下掉,让沈言知好好的麻布领子都湿了一大块。
他有好久没这么哭过了,上一次还是他未满十岁的时候。他在外同沈言知一块儿野猎,猎了只彩羽雏鸡,兴冲冲的,满嘴说的都是要将雏鸡炖给澄澄吃,配上这季节摘的野山菇,再加些枸杞子,澄澄一定喜欢。在炖之前,一定要趁活着的时候拔毛,最漂亮的尾羽做毽子送给澄澄,澄澄一定高兴。只是半路稍作歇息,那雏鸡就被山里的什么兽抢走了,就是那次,他趴在沈言知怀里哭了半日,话也说不清楚,一开口,就是抽抽嗒嗒。
这回也是,他是只为应澄澄哭的,别人求不出他半滴眼泪,从小就这样,也只跟沈言知哭,否则又怕丢人。
只是现在他也娶妻生子,从沈言知的小别院里面搬出去已有好几年,再这样哭起来,沈言知都有些不知所措。
他轻轻拍着梅长清的背,把他枯槁的头发梳顺。梅长清脸上还残留着涂了的草药味道,沈言知闻得出来,哑女多加了几味味道重的,就为了盖过时时刻刻萦绕在他鼻尖的尸臭。刺鼻的草药味把鼻子占了,就少想起些身边还有个死人的事情。
不过这些草药却是没有吸走梅长清的眼泪,他依旧哭着,不知道哭了多久,就趴在沈言知身上。他要将自己哭晕过去,平时总捉弄的师父总会保他平安,总会保应澄澄平安,他就将这种愿望蛮不讲理地扔到了沈言知身上。这几日来饿得清瘦的身子抱起来不甚舒服,骨头如刀片一样刺着沈言知,这比上了刑都难受,那块布条现在什么都遮不住,眼泪要漫上来了,漫得要将沈言知淹死,就淹死在河畔的小船底下,余下的力气都推着一人一尸在不尽的黄泉上游,沈言知不要这样。
但他不好要他猛地止住眼泪,他自诩育儿的方式比大多数父母好,即便他不曾有过亲生的孩子,也把两个半大不小的娃娃拉扯得人模人样,只是现在一个死了,一个疯了,到头来,快二十岁,还要他同十几年前那样重新养过。他拍梅长清的背,喊他长清,要他乖乖睡,要他歇一会儿,贴着耳朵,梅长清才听得真切一点。
他安静下来,分明有整整半个月,他不再感受到风了,连带着花香和土腥的无形的手抚摸他都要他恐惧,身上犯着湿黏的闷火,口里是毒混着血与草药的苦味,全身上下附了应澄澄的一层残魂。这些都要他不觉得冷,只是虚汗直冒,热气往外浮着,仿佛风一吹就散,人也就跟着倒下了,只是沈言知这么一喊,像是把他的魂喊回来一样。梅长清猛地打了个哆嗦,虚汗不流了,浑身冷得发抖,连眼泪都要结冰,哆哆嗦嗦,在师父怀里睡过去了。
这一觉醒来,已是又过了半月,沈言知照顾他,没日没夜,喂饭灌水,擦身子、换衣服。他边照顾边骂,一开始还有耐心,自娱自乐想着这人终于像小孩一回,等他醒来一定好好捉弄他一番,要他难堪,要他知道这个年纪,还和个小孩一样日日做噩梦,要师父哄。照顾到后来,看到梅长清那张已经褪了毒的脸,怎么看怎么不舒服,就想上去打上两巴掌解气。
等到梅长清一醒过来,他又心软。
梅长清不会说话了,那次一哭,哭走了他的所有声音,千言万语全跟着眼泪落出来,一张口,就咿咿呀呀。沈言知要他张开嘴,在他耳边大声说,要他听清,结果一看那舌头,好端端的在原位,还因为这几日喂得太好,红得有些过分,上了火。沈言知更生气了,要吃便吃,要喝便喝,这几日来,他待自己都没那么用心了,结果梅长清一醒来,连句话都不会讲,还盼望着他喊一声爹呢。
他看梅长清睡醒就坐着,什么都不干,净与墙上的壁虎面对面。壁虎断了尾巴好歹能长回来,他呢?他连面前有只壁虎都不知道,更别指望他断掉的尾巴能长回来了。
“你几时能下床。”沈言知问,梅长清没回答,于是他又抬高了声音,“你几时下床!”
梅长清的睫毛动了动,嘴唇抿了抿,但没其他表示。沈言知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,他觉得疼了,皱了一下眉毛。
行,他早想扎这小子几针了。
张了嘴也说不出来话,梅长清索性除了喝水吃饭,嘴也不张了,实在是清净。这么安静,这让沈言知不习惯,他有时讨梅长清欢心,从外头编了竹鸟来,放在梅长清手心。这招和哄小孩一样,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。梅长清领情,他心里也知道,现在除了这个师父,已经没有能依靠的人了,他心里感激,但又麻木着,后来索性眼睛也不睁开了,还省些力气。
毒早已经吐完,但全身还疼,时不时抽搐,夜半痉挛。沈言知住在隔壁,耳聪目明,每当梅长清犯毛病,他就摸着黑过来,和做贼一样,梅长清都觉得他是要来偷袭。沈言知在他身上扎上几针,他就好些了,逐渐脸上也不抽搐,耳朵是耳朵,嘴是嘴,麻木褪去了,什么都好些。这么照顾了两个月,梅长清终于说话,他说出的声音连自己都不认得,更何况他也听不清。
只是他一开口,沈言知更是生气。他说:“你骗我的,没瞎。”
“狼心狗肺的臭小子!”沈言知骂道,一根针扎进去,挑着痛的角度进针,让梅长清哼了一声,才解气。他心里是高兴的,能说话,就又好了些,总不能一辈子当哑巴,他能把自己憋死,多少能斗斗嘴,这小院里好歹有点人气。只是他骂的,梅长清听不清,于是他又在梅长清耳朵边狠狠骂一句:“狼心狗肺的臭小子!”
梅长清没回嘴,这回是他承认自己狼心狗肺了,没照顾好妻子,还要师父这么日日贴心照顾。见他异常的沉默,沈言知更难受,又骂一句:“白吃饭的,每天醒来,都不晓得帮忙砍柴。”
“我手还疼着,劈不好,小心后院两只鸡的性命。”梅长清同他开玩笑,声音也变大起来。聋了的,听不见自己说什么,嗓门就比之前都大很多,“肚子饿了,就偷鸡吃。”
“呸!给你养得只会吃了。”沈言知笑,给他拔罐通经,故意把印子弄得红得很来解气。但到了晚上,他真炖了汤过来,不过大约是山里打的野山鸡,后院那两只还要留着生蛋的。
梅长清说话不太利索,啃鸡腿的时候倒是利索,只是有那么几次,喝汤时,汤从汤勺里面撒出来些,他被沈言知轻轻打了一下手,显得像个被教育的小孩一样。“少舀些,我跟你抢?慢点喝,诶哟。”他知道沈言知是关心他,怕他烫了手,就故意每次舀了汤,就伸手从沈言知那边过,满满一勺子,如果倒下来就是倒在他身上。沈言知不想和一个真瞎子计较,但难免瞪着眼睛往后缩了点。
“臭小子!”他骂道,“有这点心思找我麻烦,不想点别的事情做!”
“教我练功。”梅长清说,这句话真真切切,没点拖沓,沈言知点了头,又响起点头也看不见,只能应一声。
重新拿起刀很困难,顾虑太多。 梅长清一直记得,挥刀时比起砍中敌人更重要的,是别伤及无辜,更不能伤了自己。他畏畏缩缩,起初连挥刀都不敢,若是刀尖碰到什么,便受了惊吓一样,把手缩回来。于是沈言知要他先别拿刀了,先好好去摸索,去感觉。教一个天生的瞎子,比教用了快二十年眼睛的瞎子更难。梅长清变得喜怒无常,稍有一日没起色,就连饭也吃不下去,要沈言知往他嘴里强塞。
在这时,他才知道曾经说书人讲的不是空话,人不只是用眼睛看的,抓一个盲人去从未去过的地方,也能神似的躲开障碍,当然,梅长清现在还做不到。他只知道有一双眼睛悬在他的头顶,看起来相当疲累,不愿睁开,但只要睁开一点,他就能看清一些。只是总有一些时候,那眼睛也不如他所愿一样睁开,只紧闭着,什么都看不清。他无法摸清楚粗糙的纸与布匹,无法分辨刀柄和竹竿,他的经脉滞住了,于是他发脾气。
沈言知不惯着他,这时由着他去势必好不起来,他知道梅长清或许撒个泼就好,只是这样下去只能自甘堕落。他又是不给梅长清添饭了,今天不吃完,明天就只有半碗,再不吃完,就再减一半,白天起来,练习是一刻不能少,时间长了,梅长清就又明白过来。沈言知做这些很熟练,放在以前,没有一条狗在他手下能风光超过半个月,更何况有时做了噩梦,梅长清还要沈言知过来,陪着睡回去。
活像一只失魂落魄的狗。
只是这样也好,逐渐,悬在梅长清头顶的眼睛睁开了一半,凝心聚神,他能看清东西了,只是加上身体动起来,还总是打到,只是他还有余裕知道身边的东西大致在哪,自己大致往哪些方向走了,刀也就能挥起来。只是偶尔他也会犯迷糊,围鸡的篱笆被砍断了好几回,养着的鸡就四散跑出去。沈言知会骂,会忍不住敲他的脑门,接着提溜着他一同去抓鸡。
每到这时,那一晚做针灸的时候,沈言知下手就会重一些。
几个月下来,梅长清的眼睛能稍稍见清光影的变化时,他也知道那几只鸡总是往哪里跑了,一捉一个准,他也时常故意把篱笆砍断,但也是受了惊吓,鸡下的蛋比之前少了很多,木材也用得快了。比起练功,他觉得砍柴更是自由,只是师父不要他用刀来砍柴,得用斧子。
梅长清所到之处,没一样东西是齐整的,大多数时候都是他故意,也好发泄那踞在心头的无名火,每当他砍柴回来,衣服上沾着鸟屎,裤腿上粘着草叶,鞋子更是沾满泥巴,沈言知训他,他就把爬上树偷的鸟蛋拿出来,沈言知就没了脾气,好歹这臭小子知道鸟往哪儿飞,哪儿有鸟蛋了。越是看不清,就越要和世间接触,生活越苦,苦了,也越要和世间接触。这时,沈言知的心会柔软点,但看到被树枝勾出线头的衣服,方才的一丝柔软就荡然无存了。
不过平日里的训练倒是没这么轻松了,虽说一开始信誓旦旦地要师父教练功,人的本性还是不爱变的,梅长清也总是爱玩。应澄澄的事情被他暂时忘记了,就好像她只是携三两好友出去踏春游玩,但却也不是真的忘记,而是暂时不愿意记起。他郁郁寡欢了一阵子,就成日往外跑,有一段时间没说话,叽叽喳喳的言语在肚子里积得要满出来,他抓着沈言知说话,从天亮讲到天黑,天黑了之后他看不清楚,也不知道是几更天。沈言知忍无可忍,要打他,但这几日练功时没懈怠,总是被他躲开了。
他觉得要提高点难度,不过面对一个瞎子,沈言知不太敢跟个乱挥刀的聋瞎对练,俗话说不怕经年累月的精兵,但怕毫无章法的疯狗,虽然梅长清这时比起疯狗更像半傻,但难就难在半傻,脑子不好,更难对付。于是沈言知就不知从哪里偷了几个铁镖,把尖头磨圆了,多多少少不愿伤人。他往房顶上一坐,怀里捧着半个大西瓜,拿铁镖的柄当勺子,挖下一大块吃,吃完了一口,铁镖混着从嘴里吐出来的西瓜子就往在院子里的梅长清身上扔,颇有点拿练功当报复的意思。西瓜汁和籽一股脑打在梅长清衣服上,铁镖的头虽然已经磨圆,沈言知的手劲不小,这么掷过去也是疼的,没打几下,梅长清就呲牙咧嘴对着他一顿痛骂,本来聋人的嗓门就大,这么一扯嗓子,半个山头的野山鸡都下不出蛋。
但他也知道沈言知不会因为他这么一吼就收手了,只能挥刀去挡、去砍,偏偏西瓜籽给他挡了个七七八八,铁镖却不偏不倚打在他要命的麻筋上,又要他哀嚎上一阵,接着是下一波。等到梅长清的慌乱平息了点,他就不顾那些西瓜籽了,任由那些东西都砸在他身上,稳稳当当用刀挡下奇袭的铁镖,这样才算数,前些天这些屈辱都被他一刀挡回去。
当即,他就要找这时跳下房顶的沈言知算账,要他把沾了西瓜汁的衣服全洗干净。结果因为吃多了西瓜,沈言知毫不意外着了内寒,闹了肚子,一头钻进厕所里面。厕所里电闪雷鸣的动静,连这个新聋子都听见了,梅长清皱着眉,实在是听不下去。后来沈言知换了办法,不吐西瓜籽了,改成橘子核,要么是葵花籽壳,这段日子他下山频繁,能当成籽来吐的东西都被买了个遍,时间长了,连今天沈言知该放什么门道的屁,长清都能摸清。
人出招总有门道,梅长清不愿意磨蹭太多,天天要沈言知在房顶上吐壳、扔铁镖,半个月下来,沈言知的嘴巴都磨破了皮,吃了太多炒瓜子,喉咙上火,声音都哑了,这下院里有了两个哑巴,不过只要沈言知站着不动,不管怎么扔铁镖,梅长清都能稳稳当当接住了,他头顶上的眼睛又睁开些,逐渐能听到风的声音。只是沈言知只要一走动,事情又乱了套。人上火就要多走动,把火气散了,沈言知一把年纪,轻功相当了得,年纪越大越好动,完全不输年轻时。他绕着房顶走一圈,梅长清的眼都出了血丝,恨自己没法看清,只是他不像一开始那么乱砍了,宁愿被铁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,也得要学会听风声,沈言知虽是将镖头磨平,每一下掷出去时都毫不含糊。有时用手掷,有时搭在箭上射,有时甚至用从孩童手里抢来的弹弓,每换种方式,在梅长清听来都不同,只要他能听出来,就又进了一步。
可是难,有那么一回,实在挫败,梅长清就自己上了山,往蜂窝底下一坐,幸好那不是马蜂。他被蜇了一身的包回来,地上落了一地的蜂,一半是断了尾死的,一半是被他切成两份,齐齐整整。这身包让沈言知给他施了许久的针才消退,只是他没喊一句疼,只想着这一下午,他已经知道从哪来几只蜂,什么时候切断要好,他的眼睛发亮,但空洞的,沈言知怀疑他眼里被蜜蜂下了黑蛋。
沈言知也不想让他这么折腾自己,但人在江湖,确实有时遇到这种情况,人可比蜂群要恐怖得多,若是处理不好,就不只是这一身包了,只是他越发觉得梅长清的脑子也不正常,虽说那哑女说这毒要是没把人毒死,人也成不了傻子,但沈言知觉得不对,梅长清非疯即傻了,也不知是否是心病。不过要是认真想,心病大约更重些,就把毒带到脑子里了。
只是这不光祸害他,也祸害了山上的蜂,再先前是鸡,家里的、山上的,梅长清这一练功,整座山都不能安生。下回没准连兔儿都逮,现在可是繁衍的季节,万万不可猎的,否则不出几年,整座山都要荒了。不过这么跟梅长清说,他是听不进去,谁管你山如何,他心里荒得才厉害。
沈言知没法子,只好从山下买了一丛火树银花,从里到外研究,总算研究出来几个用火驱的机关木人,只不过时不时会冒出火星子来,就算寒冬腊月也不能穿暖裘,否则衣服也烧了。梅长清觉得对,穿厚了动起来都不方便,虽能听风与雪,总不比身子来感受来得好。他确实喜欢这些木人,只是木人不耐砍,换了钢铁的动起来又太慢,人没那么笨重的。时时要修,时时要做新的,沈言知的火刚下去,手心里就起了老茧,比习武的茧都要厚。
他觉得当爹真不容易。
Prev
《如幻月》
Next
《顾盼流连》
Loading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