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池火》
tags
夏日将尽,起了一场绵绵细雨,故园内外水汽氤氲,压在地上的热气一股脑翻涌上来,欲念一样躁动一阵,不消半刻就无影无踪。
汤药在紫砂壶里煮着,咕噜、咕噜……一股苦味抬起紫砂壶的壶盖,匆匆逃出来,在细雨里酿就一阵淡香。
冬日、冬日不远了。病体最怕过冬,今年不需太担心,趁着天好凉快些,温泉也好重新就业,几个丫鬟小厮挽了袖子,将温泉池底搓洗干净,陈旧的落叶石沙,如陈腐旧政一般一扫而空,清清爽爽,末了,再将池水填满。一汪清澈见底的,将被浮上泡沫,等到侍弄的人都离开了,才翘首以盼。
这池温泉许久未拥迟来的清酒,一个主人家爱喝,另一个不让,几番推脱,撒出来一些,又觉得可惜,只被温泉喝了去。长庚笑他,要身子也下池酿酒了,怎么才能好得快。
——这不就是酿酒吗,你看那些药酒多补。
——少来,你能是那药材吗?
早已不是被三两句忽悠过去的年纪。
主人家姗姗来迟。
“西洋人又派使节来了?”顾昀好歹声音清亮,丝毫听不出一点病气来,仿佛下一秒就好上九天揽月,只长庚还担心。这担心也非过度,大概是怕了他有点病痛就先忍着的性子,但凡说没事的,一定要亲自检查一番,至于如何检查便是私事。
皇帝气定神闲:“子熹别操心,一会儿把药喝了。”
“我是养身子,又不是养脑子。”
这种全当作消遣的拌嘴不少见,大多几句就过了,剩下的就是腻歪。前些日来,长庚时常睡不足三个时辰,眼一睁便是累计如山的政务,先前说着当闲散王爷便罢的人,心里从未有一刻将这些放下的,实在殚精竭虑。顾昀总想为他分担些,却左右插不上手。君臣有别,即便怀揣着义父这层身份,也明白得很,有些事情总是他这个辞了官的将军帮不上的,更何况长庚总说要他养好身子就是帮了最大的忙,这拖着一身病骨的,徒然觉得身上的担子似乎也没轻多少。
好在这皇帝也不知从哪分出来的精力,还能事无巨细地将他照顾妥帖,筋骨酥软了,反倒是要他日日在家赋闲,每日活动不过和八哥斗嘴,在墙根子底下招猫逗狗,再就是照顾那只年近古稀的鼠兄——过命的交情。
那只大灰老鼠被他养得浑圆,也不怕人了,成日里跟着在院中晒太阳,入夏的时候终于寿终正寝,顾昀拿树杈子戳了它几下也没戳活过来,抹了几滴不存在的眼泪,往落叶梧桐下埋了,一小杯酒祭了一半,喝了一半,也算老鼠报恩。长庚亲他的时候尝出来的,顾昀说兄弟辞世,要他肝气郁结,喝酒好行气,也告慰鼠兄在天有灵。
也没见鼠兄在世的时候同他讨过什么酒喝,倒是他闲来翻医书学了几句,言之凿凿来糊弄人了。长庚颇张弛有度地教训了他一顿,也算作罢,接着要管酒窖的别吃退休将军的鳄鱼眼泪。
他又讨不着酒喝了,只是这些日来,顾昀也不敢讨酒喝。大约是这伤得实在太重,嘴上说得轻巧,可他总觉得长庚教训他时眼睛泛红,若不是早知道乌尔骨已褪,他险些以为这狼崽子又得犯病了。仿佛又回到以前那样,只要一闲下来便寸步不离,什么事情都得亲自把关,好不紧张,也好在顾昀嘴上功夫没落下,又事事都听了安排,好容易将他心神定下来些,才好松口气。
这会儿伤疤愈合得全乎了,才好下水去泡个温泉。顾昀主动亲他,牵他的手,问他:“心肝儿,今夜除了药还有别的吗?”
事情一码归一码,长庚对他这样主动的亲近很是受用,话锋落到酒上,又是另一件事儿了,算侯府的帐都没这么精明,以至于到了现在,顾昀都觉得从前管他太少,给他养出这种精打细算的毛病来。
长庚说:“嗯,是有别的。”
他没说是什么,若说了倒是好些,他哪这么大发善心肯给酒喝了。
平日里握着笔的、在竹简宣纸上拂过的那双手总算得个清闲,分出点喘息的空隙去将顾昀的衣领捏住,绸缎的布料塌陷,将长庚的指尖环抱着,随着手指往下,一身薄衫也落得如池中凤仙花,在脚边躺出一副懒散样子。几步进了池子,也被带过去些,衣角浸了清水,颜色深一些,长庚将它叠起,抬头又是一副景色。
这下总算是没那点放不下的面子和难宣于口的爱欲了,长庚解了外袍,挂到衣架上的功夫,转身就对上一双风流公子的桃花眼。
他愣了一愣,拥抱来得迟了点。
顾昀还笑当今皇帝的面皮子也没比先前厚些,吻就如方才下过的细雨。
换药是他亲手来的,狰狞疤痕看了又看。不敢看仔细,又不得不看仔细。他这样命算好还是不算好?伤得又深,却又不见骨头,全在能活命的地方,痛起来却是阴湿又绵长,雕刻上去似的,将军身上落了大梁的版图,长庚的背后发冷。只是手指碰上去,愈合过的疤又容易痒,只摸几下,顾昀就笑,他的胸膛起伏着,池中水漾出点波纹来,一圈圈聚合,散开,丝线一样将长庚也圈在里头,好圈出个地久天长来。
疤痕愈合些,身上的肉长得多了些,薄薄地覆着骨头,长庚仔细摸着,池中的雾气蒙着他的眼睛,像江南春雨。
“怎么才摸得够啊我的陛下。”顾昀说,口上念着他是皇帝,手里绕着长发,摸小孩儿似的,从头顶到后背,发尾的卷从他指尖穿过,绕着指根,在掌心挠得他心发痒。长庚的身子贴他太近,分明不是只冲着泡温泉来的,他没法,左右确实许久没亲近,有几次他实在也看不下去,提出要早些学着以色侍君的本事,半推半就伺候了几次,也知道他实在忍得辛苦,忍到现在,大概是能解禁了。
能吗?顾昀心里犯怵,真要解禁实在够折腾许久的。
长庚的手往下摸去,正怵着的心落了个严严实实,是解禁了。
但到底是怜惜的,亲吻小心,抱着也小心,分明不需要这样。只当瓷娃娃供着,但被照顾的那个说不出什么推拒的话,大大方方受着才最好。顾昀仰着头,任由着亲吻一点点往下,手往岸边摸去,摸了个空。放酒壶的地方放的是茶水,江南碧螺春,一股甜香。
“摸不够,顾卿,别喝酒了。”长庚说得急促,只专心亲他,张嘴说话都吝啬得很,好容易抬嘴皮子给几个字开门,说完又亲。这些年月来没这么放肆过,也实在难为他。
一口茶,一股甜香。
倒也该这样,泡温泉喝清苦的不好,本就在池水里迷蒙,幻梦似的,茶要是清苦,一口下去将人在梦里拉回来了,喝酒也不好,梦得太深,醒不来怎么办?他确实吃了先前的教训。茶水在他舌尖转了一圈,梦做得刚刚好,好得他身子往下陷落,掉进长庚怀里,却也有一丝清明,茶杯拿得稳,噙着一口,对着嘴喂过去。
到底是不胜酒力,喝个茶也要醉过去。
雾气更甚了,身子贴在一起,本温暖的池水烧热起来似的,顾昀落了点汗,长发在池水里泡着,缠绕在一起,面前、眼里,延伸着,仿若铺满池水,填补将来与过去,逐渐分不清到底是谁的,只缠绕在一起便好。长庚的手摸到了他的小腹。
“一会儿要到这儿。”长庚说,当了皇帝说荤话也长本事,声音很轻,磨人地往他耳朵里钻。顾昀的耳目好了不少,却也没那么清楚,这句话听来就如雾里看花,要他自耳后到脊背都发痒。
顾昀“嗯”了一声,拖长了语调,在两人的鼻尖转圜,挑逗的话语也不落下风:“我记着要再往上些。”
他听到了长庚的深呼吸,越发觉得和皇帝这么你来我往也是一种乐趣。
确实要往上些,他没记错。琉璃青色小茶杯拿不稳了,落在池水里,小船一样沉浮,底部浅浅的茶水荡漾着,碰到顾昀的佛珠,闷闷地响。他的手要抓着岸边,又被长庚握了个严实。哪儿都不许去了,宽大的池显得逼仄,将顾昀困在由长庚的双臂和身体筑成的囹圄里。亲吻、抚摸,急风骤雨。顾昀有些受不住,还是丢盔弃甲,压在喉咙里的声音也终于不情不愿吐出来,他叫他,长庚、陛下、好心肝儿,慢点。
只是长庚确实没怎么折腾,比起先前都算好,他还念着心上人大病初愈,经不起太激烈的,到底拿捏着分寸,就怕把瓷娃娃打碎了去。却也没法,这实在太久没亲近了,稍微碰一下就是煽风点火,被伺候久了的人也不忍心,但凡这时他说句不要了,长庚也确实能咬着牙忍回去的。于是喊着慢点,却也要主动去亲,说没事的,继续吧。还是惯着小孩似的,顾昀乐得惯着,长庚乐得被惯着,有了应允,就再得寸进尺一点。
池水脏了,长庚从汹涌的潮水里探出头来,看着顾昀,实在有些愣神。
有些东西没法真的忘记的,情欲翻涌的时候,其他东西都会退居到阴影里,譬如理智、譬如梦中都思虑的军改、寻贤、民生国事。难得的,长庚的万千思绪都缠绕在一个人身上了,他的眼前迷蒙,常年的噩梦再一次卷土重来,有那么一瞬,顾昀情欲与细微痛苦交织的脸在他面前染了血,满池清水是骇人的红,他将呼吸停下来,张开嘴说不出话来。
“顾子熹……”他带着些微哽咽的声音从喉咙的缝隙里挤出来,急促、不可思议。千言万语都多余,只叫他名字。
脑中还积满情欲的将军找回一丝清明,他许久不见长庚露出这种表情了,不必去想都知道他在想什么,于是亲吻、拥抱,下身被弄得有些肿,却也顾不上了,被吃干抹净后还得哄孩子,这孩子还是当今圣上,翻遍史书都找不出第二个。
院子里煎熬着的药香往人怀里钻。
我在这儿呢。他轻声说,长庚、李旻,看看我、我好好的。
又一次把人唤回来了,劫后余生地,长庚埋在他肩头,深呼吸一阵,一句话在嘴里左右抿了许久,终于是吐出来:“义父,再来一次好不好?”
Prev
《顾盼流连》
Next
刚进三篇补档
Loading...